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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八馬同槽”士林傳奇
2021-11-14來源：大眾日報 07版
□ 本報記者 盧昱
1950年，山大歷史系人才濟濟，名流云集，是當時國內(nèi)綜合性大學歷史系中實力最強之一。其中，尤以楊向奎、童書業(yè)、黃云眉、鄭鶴聲、張維華、王仲犖、趙儷生、陳同燮為代表的八位教授，浹洽于時而引領(lǐng)學術(shù)潮流，并由此形成“獨斷之學”與“考索之功”并重的學風，奠定了山大“文史見長”的辦學傳統(tǒng)，“八馬同槽”亦成士林傳奇。
“北大是母校，但我更愿去山大”
關(guān)于“八馬”，有不同版本。因“八大教授”中，楊向奎為二級教授，其他人皆為三級教授，而吳大琨為三級教授，一說“八大教授”中應該有吳大琨教授，而楊向奎因級別較高，不在此列。
拋棄紛爭，“八馬”或許只是一個符號，代表著人才濟濟的山東大學歷史系教師隊伍。細數(shù)“八馬”之外的那些“駿馬”，令人不禁嘆服——歷史系的駿馬太多了。當時及之后，至少還有吳大琨、許思園、華山、盧振華、莫東寅、袁壽椿、韓連琪、孫思白、蔣捷夫等名教授……
“八馬”中，領(lǐng)銜人物是楊向奎。1946年，山東大學在停辦8年后籌備復校。楊向奎此時接受校長趙太侔的邀請，到山東大學任教。
“1946年秋我到青島山東大學任教，1947年起擔任中國文學系主任?？箲?zhàn)勝利后，我回到北京，傅先生（傅斯年）問我下學期打算到哪兒去，他負責介紹，我說想去青島山東大學，這還是1937年我路過青島時的好印象，使我想去。后來他和楊振聲先生介紹我到山大，一教教了10年。北大是我的母校，我曾住了七八年，有深厚的感情，我愿意留下；但我更愿意去山大，在山大10年，正是我青壯年時期，我認為那10年我沒有空過。”楊向奎曾在《憶往》一文中如是回憶。
1952年6月7日，文學院院長吳富恒改任教務(wù)長，楊向奎接替吳擔任文學院院長，同時繼續(xù)兼任歷史系主任。此后直到1956年離魯進京，前后十年間山東大學文史學科的發(fā)展，楊向奎是主要擘劃者之一。
當時的大環(huán)境，賦予了楊向奎施展拳腳的空間?！靶轮袊闪⒊跗?，名教授們像蕭滌非老師寫的那句詩‘自從解放后，喜看頭上天’，道出了老師們共同的心聲。我在1949年秋進入山大時，看到老師們個個喜氣洋洋，喜悅使他們變得年輕甚至天真了。在全校和各院系的文藝演出中，大名鼎鼎的中老年教授常常和同學們同臺演出。我至今還記得史學家楊向奎教授曾在聯(lián)歡會上忘情地搖晃著腦袋清唱奚派京劇。”山大校友孟嘉曾回憶道。
驊騮長嘶，南北共鳴。以“師承”而言，“八馬”之中張維華、楊向奎、童書業(yè)是顧頡剛的門人；趙儷生雖是清華出身，學術(shù)上所受影響卻源自北大。至于陳同燮，盡管出身南開，且專治西洋史，與其他諸人無淵源，但20世紀30年代中前期在北大任教（也就是楊、張、趙在北京求學的同時），所以大致可算北大這一系。南方三人，鄭鶴聲、黃云眉則受“南高學風”影響，與近現(xiàn)代史學先驅(qū)柳詒徵有深厚淵源，王仲犖是章太炎的及門弟子，治史的路數(shù)也是沿東南學術(shù)而下，又與柳詒徵也有往還。
“山大歷史系最輝煌的時代”
“‘八馬同槽’時代，可以說是新中國成立后，山大歷史系最輝煌的時代。這樣說不曉得其后歷史系同仁們會不會有意見，這僅是我個人的感受。我入學時，這八位教授都是正當盛年，想來大多是四五十歲，趙先生最年輕，不過三十幾歲，系里充滿著濃厚的學術(shù)氣息，教授們經(jīng)常有新觀點的論文發(fā)表?！?952年秋入學、1956年夏畢業(yè)的山大校友、著名歷史地理學家鄒逸麟曾撰文道。
當時，教授們生活上很樸素。穿的大部分是藍布中山裝、布鞋，冬天個別還穿長袍，如張先生、童先生?！按┲钪v究的是楊先生，平時多為呢質(zhì)中山裝，冬天外加開司米大衣，拿出來的手絹多為絲質(zhì)的。我們學生在背后說，師母對楊先生照顧得最好。最不講究的是童先生，一件長袍長年不洗，上面什么污漬都有。我們見過童師母，十分愛整潔，但童先生的生活習慣如此，師母也實在沒有辦法?！编u逸麟回憶說。
童書業(yè)生活不拘小節(jié)，傳道受業(yè)卻嚴謹細致。他曾說自己有“三嚴精神”：一、嚴格對待承諾。決不輕易作出承諾，一旦許下諾言就務(wù)必兌現(xiàn)，決不允許有任何例外或個別情況發(fā)生；二、嚴格的讀書計劃和遵守時間。當天的事當天做完，風雨無阻，日以繼夜，決不允許拖到第二天；三、嚴格遵守上課時間，杜絕壓堂現(xiàn)象。他上課從不帶筆記講義等東西，都是徒手而來，即席發(fā)揮，但又邏輯縝密，有條不紊。更為奇特之處，每當他講完一個大段落，宣布這堂課結(jié)束時，下課的鐘聲也總是同時或在一兩分鐘內(nèi)響起。其時間之準確，令人為之咋舌。
當時學校沒有新建教師宿舍，住的多是學校周圍原有的住房，由于入校時間不一，所以住房條件也好壞不一。鄭先生住的是原有的小洋樓（一層），住房算是寬敞，竟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，都是些從學校領(lǐng)來的床、桌、椅。他藏書極多，聽說有5萬冊，大部分還是線裝書，可惜只有少數(shù)放上書架，其余都是裝在肥皂箱里累疊起來，使用極為不便。
“1987年我去青島游玩，專門去鄭先生家探望，那時他已生病臥床，雖然已遷入新建的宿舍樓，但書大多還是用肥皂箱累疊著?！编u逸麟回憶，陳同燮先生很怪，他老家在天津，不肯帶家屬來青島，一個人住在一間平房里，自己做飯?！懊康街苋?，陳同燮先生便邀請同學們到郊區(qū)去玩。有一天，他帶我們?nèi)ビ挝逄柵谂_。面對大海，遙望當年五百壯士英勇赴死的田橫島，他要求同學們每人作詩一首，然后評出一二三等獎。獎品是他出錢，買花生給大家吃。一等、二等獎的同學只管吃，三等獎的同學要受罰——跑腿去買花生。”山大校友、墨子研究專家張知寒曾回憶道。
“矢志十年趕上童教授”
當時山大歷史系開設(shè)的課程豐富多彩。在鄒逸麟的印象中，講課講得最精彩的是張維華和趙儷生兩位先生。張先生講課底氣足，聲音響亮，一口山東普通話，鄉(xiāng)音很重，上課時嘴上香煙不斷，一支接著一支，一進課堂，就不必再用火柴；煙灰落在前胸，也不撣去，思想高度集中；趙先生有一副男中音好嗓子，聲音洪亮寬廣，抑揚頓挫，十分悅耳。他上課時全身心投入，在講臺上走來走去，寫板書時非常用力，經(jīng)常將粉筆蹩斷。一門講來比較枯燥的哲學思想課（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），被他講得十分生動有趣，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，不知不覺中下課鈴響了，仍意猶未盡。
鄒逸麟回憶說，楊向奎先生的思想史課比較深，有時還聯(lián)系到一些哲學和物理學問題，五十年代考文科的往往是數(shù)理化比較差的（個別的例外），所以聽下來一知半解。因為他是系主任，對他有點怕，所以下課后，復習上所花的時間比其他課多。
很多山大校友都曾被童書業(yè)先生驚人的記憶力折服。當時，童先生過目不忘的本領(lǐng)是眾所周知的，很多人曾對此作過測試，隨意地翻出《尚書》中的一頁，任意地讀一句，他馬上可以接著背誦下去。在他四十多歲時，對恩格斯的《家庭私有制及國家的起源》都能大段大段地背誦。當時曾流傳著這樣幾句歌謠，“腰酸背斜肌膚瘦，長夜攻讀至白晝。問君何苦自折磨？矢志十年趕上童教授。”
“童先生上課不帶片紙，第幾章第幾節(jié)，大一二三，?。ㄒ唬ǘㄈ?，條理十分清楚。我們學生有時很壞，課間休息時，有意問他第幾節(jié)第幾點的標題是什么，他不假思索，脫口而出，絲毫不差。大家都十分驚訝，他竟有如此好的記憶力?！编u逸麟回憶道。
童書業(yè)還是京劇迷，他一般會去聽小劇院的戲?？磻驎r，他厭煩老生和旦角的唱工戲，每當慢三眼、慢四平或反二黃慢板時，便到吸煙室去休息。等武打戲一上場，如《龍?zhí)鄂U駱》《楊香武三盜九龍杯》，他便高興極了，神采奕奕，并且在戲散回家的路上，他一定告訴同行者，聽了這樣的戲，精神得到恢復，翌日第一堂課一定講得特別精彩?！八踔良s請我專門去聽他那一堂課。有時，聯(lián)系起‘龍?zhí)鄂U駱’和‘楊香武’，他能談出一系列宋、元、明、清的社會禮俗，一直談到資本主義萌芽問題。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，他高聲放肆地講著，簡直是意氣風發(fā)?！蓖瑸閼蛎缘内w儷生曾撰文道。
陳同燮先生有一口標準的北京話，聲音渾厚，講課一句連一句，沒有一句廢話，一字不漏記下來，就是一份很好的講義；王仲犖先生上課習慣右手插在褲袋里，臉上抬朝著天花板，娓娓道來，課程中提到不少的史料。“當時未曾領(lǐng)會，后來讀了他所著《魏晉南北朝史》和《隋唐五代史》，才知道他治學之深。他送我的《北周地理志》，因為工作關(guān)系，翻了幾十年，書都爛了。他上課一口浙東普通話，我是寧波人，聽起來很親切，而北方同學往往聽不清楚?！编u逸麟說。
鄭鶴聲先生一口浙東普通話，而他開的課又是枯燥的史部目錄學，課堂上盡是抄書目，學生們感覺很累?！八质墙穼＜?，可惜我在校時，他未曾為我們開過近代史課。四年級寫畢業(yè)論文時，他是我的指導老師，指導我寫有關(guān)洋務(wù)運動的論文?！编u逸麟說。
“八馬”盛名
與《文史哲》有千絲萬縷的關(guān)系
反觀歷史，“八馬”在學界的巨大影響力，與《文史哲》的創(chuàng)辦有千絲萬縷的關(guān)系。當時，山大校長華崗牽頭創(chuàng)辦了《文史哲》雜志，楊向奎擔任首任主編。在華校長的帶領(lǐng)下，文史兩系的教授們積極寫稿，參與編、審、校、發(fā)行，不拿稿酬。刊物很快就在學術(shù)界產(chǎn)生了巨大影響，并從1953年起正式成為山東大學文科學報。據(jù)統(tǒng)計，“八馬”前后在《文史哲》發(fā)表了185篇質(zhì)量極高的學術(shù)論文。
“《文史哲》幾乎每期都有歷史系教授發(fā)表的論文，這對我們年輕學生（當時尚無研究生）是很大的激勵。雖然當時大家水平極低，史學入門都談不上，但心目中已經(jīng)萌生了將來要搞學術(shù)、寫論文的欲望，這與當時國內(nèi)一些比較保守的高校里有些老教授不讓年輕人過早發(fā)表論文的風氣有所不同。”鄒逸麟回憶道，以“八馬”為主力的歷史系教師們開風氣之先，耳濡目染地影響著學生們。
八位教授不僅講課各有特色，學術(shù)研究也十分突出。黃云眉本是浙東史學鼻祖黃梨洲的后人，理路也從此一脈。清代浙東史學重實際、重氣節(jié)的學風對他的影響很大?！包S先生的明史考證，在校時已有聞知，到畢業(yè)后多年才見其書，完全是乾嘉學派的遺風，潛心數(shù)十年做這樣的考證，如今恐怕是后繼無人了?！编u逸麟感嘆道。
鄭鶴聲先生學問面廣，三四十年代在國立編譯館時，已是國內(nèi)著名目錄學專家，還專長中國近代史、中西交通史，特別是對鄭和下西洋有專門著作。王仲犖先生對中國史中古一段用力甚深，不僅有兩部斷代史著作，《北周六典》《北周地理志》更是他數(shù)十年悉心之作，至今仍是研究北朝史的主要參考書。
“在校時聽說張維華先生曾在齊魯大學開過秦漢史，我在山大的四年里，他沒有開過秦漢史，只讀過他的《明史法郎機等四傳》的注釋和長城沿革考，才知張先生的學問面很廣，幾乎涉及整部中國通史。”鄒逸麟說，趙先生知識面、興趣面也廣，高校歷史系里的農(nóng)民戰(zhàn)爭史、土地制度史，他是最早開創(chuàng)者之一?！八嬖V我們，‘顧炎武研究’是他最早的學問底子，他晚年還鉆研先秦史、中西交通史，雄心不已?！?/p>
“童先生的學問，我在校時知道他是春秋史專家，畢業(yè)后才知道他早年也是曾搞過沿革地理，竟有同行之誼，心中十分高興，以后又讀過他的《手工業(yè)和商業(yè)發(fā)展史》《心理學》，還有關(guān)于中國古代繪畫史、先秦經(jīng)典的著作，驚訝童先生這么瘦弱的身體，肚子里竟有這么多學問，真非常人也?！编u逸麟評價道。
楊向奎認為，研究哲學而不懂宇宙、時空等問題，不可能具有科學的世界觀。他的治學橫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兩大學術(shù)領(lǐng)域。楊向奎在學術(shù)研究上最主要的貢獻，是對基礎(chǔ)科學的分類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兩大學科的交叉運用和相互借鑒?！皸钕蚩壬膶W問艱深，他的古代禮制的專著和有關(guān)墨子自然科學的論著，我實在看不懂。有一次我去北京開會，去他府上拜訪，我說楊先生您數(shù)學這么好，當年為什么不搞自然科學。他說年輕時對歷史學有興趣。據(jù)我所知我國老一輩史學家里如此兼通文理的很少，他真是一位奇才。”鄒逸麟回憶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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